完美文学 > 面具之下 > 第六章 小城旧事1

第六章 小城旧事1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重生之都市仙尊花娇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完美文学 www.wm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酒精早已将唐秋的意识捣成了浆糊,待到停车场吹了点冷风,那滚烫如岩浆一般的脑子才稍许冷却。她的身体舒展开来。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咿咿呀呀的唱腔,涌进她的耳朵里,直达心底,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个舞台。

    各色大脸谱粉墨登了场来。

    若是寻常日子梦见这些,她定万分痛苦想要醒来,但这个梦里,舞台上没有火光摇曳,只有一束冷冷的光,照在她的小布鞋上。

    20几码的小鞋,红色的,是她幼年,最偏爱的那一双。

    她的意识渐渐松懈,一股记忆在体内游走,她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叫她的名字。

    “袁歆!下雪了!”

    她仿佛,回到了多年之前。

    南方还在飘着落叶的时候,北方某个小小的山城已经在酝酿一场初雪。

    那是十八年前的某个夜晚,袁敬意的戏班子驻扎在某个叫锰扎的北方小镇的某间民宅里。屋内烧着火炉,那时候,她还不怕火,因为手脚冰冷靠得很紧,一不留神就会烧到手。

    外屋有麻将牌的声音,那个叫柳叔的男人的声音很大:“碰!哎,敬意,你不打一把?”

    正在擦着身边的砌末的男人回头应了一句:“不大会。总输。”

    “得了吧。”柳叔嘴里叼着烟,笑道,“你丫就是小气,牌局就是有输有赢啊!”

    袁敬意拿起一个虎形,小心翼翼地擦,那虎形早已旧极了,他却一副珍宝似的仔细,明个要演一出《荒山泪》。

    袁歆那年七岁,手在火上,眼珠子却盯着那黑白电视机不放,看得极仔细,脚已经全然冻僵,可思维活络着。

    电视上正在放林正英的僵尸片,她看得专注,一颗心砰砰乱跳。

    她的身后不远处,有双眼睛,也牢牢地盯着她的后背,隔不隔倒吸一口凉气。

    柳叔探出头看了外头的两个孩子一眼,向着袁敬意压低声音道:“小丫头得快上学了吧?”

    “嗯。”袁敬意应了一句。

    “那咋办?学还上不?上了学总不能这么跟着咱戏班子这么走南闯北的吧。”

    袁敬意放下手里的物事,凝神思考了一下:“不打紧,在荣城上着就是了。我们该跑戏跑戏。”

    “那怎么成?”柳叔皱眉道,“丫头就你一个亲人,那么一点的小人儿,没人照应着?吃啥?喝啥?”

    “隔壁七婶儿会帮忙看着。跑得近一些……”袁敬意也皱了眉头,咬着牙说,“不跑戏,又吃啥喝啥?”

    柳叔对面的田章打出一张牌,向着袁敬意道:“现在活儿难接,价格也谈不上去。你看,咱戏班子现在就剩下咱几个人了……咱这是老玩意儿了……”

    “老玩意儿怎么的?”袁敬意的脸色难看起来,“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难不成,还不是好东西了?现在搞非遗,指不定会扶持咱们。”

    “得。为啥搞非遗?就是因为快灭了!”

    这话一出,柳叔就知道不好,回头一看,袁敬意果然恼了:“怎么就快灭了!懒得跟你们说!就是因为你们,咱这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才不见得好!”

    “对了,老钟,你说门口那娃娃是你儿子,我咋瞧着不像哪?”

    “啥儿子哦。我捡来的。”老钟压低声音道,“去年冬天,大雪天的,这娃差点冻死。没辙了,就搭把手,这一搭吧,跟口痰似的甩不掉了。”

    袁敬意看了一眼屋外那浑身脏兮兮的小男孩,抬头老钟表示同情地望了一眼。

    老钟继续说道:“你别看那小子个头还没你姑娘高,9岁了!捡来的时候身量跟五岁的小孩似的。皮包骨头……啧啧……你可别觉我亏待他。这年月,咱们这行,不好整啊。”

    老钟是柳叔叫来的朋友,现在戏班子不好做,人越来越少,原来的旦角净角都跑去做别的营生了。戏班子就靠袁敬意和柳叔撑着。有时候拉个野角儿凑个场,实在不行,袁敬意一晚上唱三场戏,生旦净末丑,全给承包了。累得不仅仅是他,还有化妆师傅,手速得快得很。前段日子人也不干了。老钟是来帮忙的,戏班子现在的情况,一个人得有分身术,老钟不但要抹彩勾脸,也管账。

    袁敬意擦好了一切物什,起身到屋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钱,朝着正看着电视的袁歆道:“过来。”

    袁歆恋恋不舍地过去,全然不觉自己的衣裳已经被火炉烫了一个洞。

    袁敬意也没瞧着,将钱给她:“丫头,去外头打两斤二锅头来。赶紧的。”

    袁歆接了钱,看了眼屋外,此时小山城已经入夜,外头又冷又黑,她回头看了一眼那黑白电视里蹦蹦跳跳的僵尸,登时就汗毛一竖,可袁敬意已经进了屋,屋里呛人的烟味冲过来,她猛地一咬牙。

    旁边窝着的那个满脸脏兮兮的小男生,她走过去,轻轻踢了脚他身下的垫子。

    那小孩茫然地抬头看着她,袁歆不喜欢别人盯着她的脸,原因是她眉心中间有一大块红胎记,虽然也算不上太过影响,但的确,不好看。

    “喂,起来。”她撇过头,凶巴巴地说,“打酒去。”

    男孩指着自己的脸,有些狐疑。

    “就是你啊。陪我打酒去。”

    那小孩儿有点犹豫,已经走到门口的袁歆回头催他:“快点!你怕哈?”

    下巴一抬。

    “这世上没鬼的,有,我帮你打!”

    说得有些心虚,外头的冷风一下袭来,身边,已经多了一个人。

    袁歆不太记得自己是几岁的时候开始跟着戏班子,跟着她爸到处唱戏的,记事儿起好像就这样,或者更早,被她爸背着,往戏台子边一丢,台上就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那时候好像热闹些,起码戏班子的人更多些。

    但袁歆所看到的戏班子,跟袁敬意喝了点酒轻飘飘地絮叨的不一样,他说,你是不晓得,那时候戏班子热闹,热闹到什么劲儿呢,一个村里搭了个台子,隔壁村,再隔壁村,隔壁好几个村的人走几个小时来看戏,票都不够卖,板凳也放不下,围着戏台子,里里外外地好几个层……

    袁歆自然不懂,她讨厌喝醉后的袁敬意,也讨厌京剧,讨厌生旦净丑、唱念做打、手眼身步,讨厌袁敬意让她做的一切。

    包括在寒冷的雨夜里,在看了一半的恐怖片之后,走一里路去供销社打酒。

    幸好戏班子里多了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孩子,她自觉能使唤使唤,没想到对方还挺听话的,这下有些后悔,应当把钱给他,让他来跑这个腿。

    她穿着一件新的棉袄,但身后那个孩子,只穿了很薄的旧棉衣,有些大,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他脸上脏兮兮的,一双眼睛却又大又清亮,看人的时候,有些怯生生。不像她,看人的时候总是老气横秋的,这都是跟着戏班子里柳叔他们学的。

    可再怎样,她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而已,远处的山后头传来一阵像狼嚎一般的东西,细碎的干稻草上不知是什么爬过,窸窸窣窣。风开始大起来了,突然之间吹斜了细雨。她一撇头,在路边的杂草堆里,瞥见了一个废弃的坟冢。

    咯噔一下,然后她的心里忽然响起了蹬蹬蹬的声音。

    是僵尸在跳,穿着清朝服饰的脸色惨白的人,已从黄土地里爬出来。

    脚顿时有点打颤,她走得不再快了,突然停下来等身后的人,那陌生的连对话都算不上的小孩,一脸怯怯地看着她,也不走了,像在等她发号施令。

    她静了静自己的心绪,想让自己的声音不露出一点害怕,她开腔道:“喂,你走这么慢,是不是很怕啊?”

    不待他反应,她下巴一抬,伸出手来:“那我牵着你走吧。”

    只见那孩子一怔,双手忽然伸到身后,使劲地摩挲。她忽然又有些后悔,但伸出去的手缩回来岂不是丢人?她哆哆嗦嗦地说:“真的,这世界上是没有鬼的,你信我。你别怕啊!把手给我!”

    她冰冷的手上忽然覆上了一层暖意,抬头看到那孩子,脸上是局促的笑:“刚才,脏。”

    原来他是在使劲把手搓干净啊,袁歆忽然心里就笑了,觉得这个小孩,还挺逗的。

    两个孩子就这么牵着手在路上走着,风声依旧很大,可那个蹬蹬蹬的可怕声音,却好像被隔离出去了。

    她问他:“你叫啥?我叫袁歆。”

    他声音小小的:“小尘。”

    “小陈?你姓陈?陈什么?”

    “卞……卞小尘。”

    “卞?大便还是小便的便?”

    明明是很欺负人的一句,却听见卞小尘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袁歆莫名地觉得自己心情也好了一些。

    “卞小尘。”袁歆叹了口气,大概是觉得他的话太少了,自己要多说些,“我们现在要去供销社打酒,供销社你知道吧?你来过这不?我爸他们就喜欢喝点酒,但那酒可难喝了。辣嗓子。他也不敢多喝,怕明天在台上唱不了。我明天也要上台呢!”

    “你也听过戏吧?哎对了你不是那个老钟叔叔的儿子吗?他是来给我们勾脸的吧?那你怎么不姓钟啊?”

    卞小尘没说话,咬着嘴唇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许久回头看了袁歆一眼,摇了摇头。

    “那好吧。你爱姓什么姓什么呗。不过卞这个姓我其实有听过,曹操的祖母就叫卞皇后呢!你上学了吗?你怎么这么脏啊?”

    “小尘你以后会跟我们戏班子一起吗?你喜欢京剧的话我可以让我爸教你。我也可以教你。你别看我小,我其实学好久了……”

    一里路,在袁歆絮絮叨叨的讲述下很快到了头,她是个聪明孩子,虽然卞小尘的话很少,问三句答一句的,可在他害羞的笑容下,她知道自己可以多说一点。

    多说壮胆,可以忘了刚才的恐怖情节。

    供销社到了,打两斤酒,把钱给了那正在被电视上小品逗得咯咯笑的老板,老板找回了一张小钱,她犹豫了一下,咬牙问:“老板,有大白兔吗?”

    称了一小袋的大白兔奶糖,递一颗给小尘,他脸上有受宠若惊的表情,拿着那颗糖,却半天没剥。

    “你吃啊。”袁歆剥开糖丢到嘴里,含糊地催他,“别舍不得了,可好吃。吃了还有。”

    卞小尘闻言,却还是不动,袁歆急了,一把夺过来,剥开,往他面前一送。

    “张嘴。”

    卞小尘乖乖地张了嘴,奶糖入唇,甜在舌尖化开,他看着袁歆的眼神更加亮了,甜也在嘴角化开了,然后他伸手要抢袁歆手里的酒,支支吾吾的。

    “哟。不用。我能拿!”小袁歆摆手拒绝道,将大白兔的塑料袋递给他,“你拿这个。”

    卞小尘接了过来,又伸出来一只手掌,眼神期待地看着她。

    “干嘛你还怕呢?不用怕!”袁歆抱着那酒壶,晃晃脑袋,“有啥好怕的,你是男子汉!不怕鬼!”

    “你不怕吗?”卞小尘含糊地问她,奶糖可真甜啊,软软糯糯的,奶味十足。

    “我有啥好怕的!”她翻了个白眼,“走吧!”

    卞小尘便眯着眼睛一笑,跟上她,袁歆抱着两斤酒,走得却飞快,一面催着卞小尘,快点啊!冷死了!

    气温突然骤降,地上的雨水结了霜,回去的路比来时更难走了些。

    小道旁边是田埂,枯柴满地,到了冬天,这里会结很厚很厚的雪。

    袁歆心里还在想着刚才卞小尘伸出来的手,他的手小小的,却比她的要暖一些,他说他有九岁了,但他瘦巴巴的,看起来还没自己强壮呢。但她还是觉得有些高兴,她甚至毫不吝啬地愿意把自己的大白兔分他一半。

    这是7岁的袁歆,第一次交到的朋友,听说从此以后他也可能会在戏班子里驻扎,那真好啊!从此以后,戏班子里,她有了一个朋友了!

    “袁歆,下雪了下雪了!”

    卞小尘在身后吭哧吭哧地追着袁歆,一面大声地喊着,袁歆停下了脚步来,清冷的夜色之中,隔好几十米才有一盏昏昏暗暗的路灯,这个时候仰头看去,雨丝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雪片,慢慢地往下落,落在她的肩膀上,也落在身后卞小尘那星星一样的眼睛里。

    然后,她的脚底下猛地一滑,下盘一时不稳,整个人就往路边上的山坡滚了下去……

    “袁歆!袁歆!袁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