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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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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出玉门关, 缓过司马道。

    尽管风沙依旧,天顶有开合的沙葬眼,夜色里又有倏忽聚合的触手,肥唐还是长长松一口气。

    这才是自己的地盘,这才算回了家, 什么妖鬼、方士、羽林卫, 都在那道大门后,永远出不来。

    天地一改, 适才的凶险,就远得飘渺了。

    肥唐吸了吸鼻子,想说话,叶流西面无表情, 目不斜视, 说:“别说话。”

    她还记得路,直行、转弯、绕过雅丹土台,直至回到营地。

    营地还在,昌东特意改装的那辆住宿车在,高深开来的那辆商务车也在,肥唐激动地差点流泪:这么久了, 车身居然没蒙什么灰,可能是因为风大, 日吹日擦。

    估计到了明天,这一带就能恢复正常了,到时候得带昌东和丁柳出去就医, 住宿车方便躺睡,但开起来不如商务车,肥唐决定开商务车出去,叶流西帮着他先把丁柳抬过去。

    轮到昌东时,叶流西吩咐肥唐看着点儿手机:“我想跟他一个人待会,你看好时间,一刻钟之后叫我。”

    从营地赶回去,单程至少得15分钟,龙芝给的时间,宝贵得像饥荒年的一小角饼,得计算好了掰着用。

    肥唐一肚子话想问,又不敢多嘴,只好待在商务车上陪着丁柳。

    叶流西关上车门,摇上车窗,慢慢侧身躺到昌东身边。

    风声被封闭的车体过滤,再入耳就不那么尖锐了,这车是临时提供,躺着很不舒服,蜷手蜷脚,不得舒展,身周杂物也多,却又有一种蜗居般的局促温暖和安全。

    叶流西安静地听昌东的呼吸,他也许是痛晕了,晕了也好,不用面对那么多揪心纷扰。

    她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指腹轻扫他眉睫,又顺过微蹙的眉,到鼻梁,到唇。

    他唇有些凉,叶流西挨近他,轻轻吻住,这是第一次,和他接吻,只为了让他唇暖些。

    什么都没想,没想龙芝,没想一刻钟后的分别,也没想进关后要面对什么。

    做人要专注不是吗,爱的时候就全心全意去爱,眼里连别人的影子都不要揉,提刀上阵时也要全力去拼,不牵三挂四,也不举棋不定。

    一刻钟,九百秒,每一秒都纯粹,不放无干人等进来嘈杂。

    ……

    肥唐在外头笃笃敲窗,说:“西姐,时间到了。”

    叶流西身子僵了一下。

    真快。

    这一刻钟,像半天急落的一线水,伸手想接,还没接住,已经从指缝里漏光了。

    ***

    叶流西下了车,反手关上车门,吩咐肥唐:“你去把急救箱拿过来。”

    当初进关,是轻装上阵,很多物资还留在营地车里,肥唐心里隐约有点预感,但拎着箱子过来,看到叶流西倚着车身坐在地上,正挽起左边的袖口时,还是瞬间血冲上脑,失声叫了句:“西姐,你想干什么啊?”

    叶流西抬眼看他:“别慌,命都要保不住了,还死抱着一只手干嘛呢,你过来坐下。”

    肥唐坐到地上,觉得自己要哭了:真操蛋,这趟进关,他满以为自己已经镀金镀成了个硬汉,怎么越活还越怂了呢……

    叶流西抽出刀,屈起一条腿,刀身在腿侧擦拭了两下。

    她说:“我没时间跟你解释了,别问,也别劝,照我说的做就行,知道怎么救吧?听好了,加压,包扎,你要把我的手,跟我的胳膊,对接绑在一起,怎么牢固怎么来。”

    肥唐声音都抖了:“西姐,光绑在一起没用的,断肢再接,要找专业的医院,做好几个小时手术,你这样生绑不行的。”

    叶流西笑出声:“你以为我想让我的手再长回去?我只是不想让龙芝看出来。”

    她把左手按到地上:“还有,找个袋子,尽量帮我接着血,别浪费了……赶紧的,把绷带什么的都准备好。”

    肥唐哆嗦着打开急救箱,酒精棉、纱布、绷带、剪刀等等摆了一地——也没法讲究什么杀菌消毒了,风沙乱裹乱盖的,讲究不起。

    叶流西深吸一口气,提刀在手,就着左手吞睽的位置向上避了寸许,作势比划了一下。

    刀身锃亮,白光灼人的眼。

    没关系,这刀很快,也许什么都还没感觉到,就已经结束了……

    叶流西闭上眼。

    和昌东认识以来,都是他在照顾她,她没想过有一天,他也会倒,不止他倒,身边的所有人,都倒下去了。

    像丛林尽皆断折,只立了她一棵孤树,承八面来风。

    没关系,换她来照顾他好了。

    龙芝和赵观寿的猛禽队就在关内等她,她得好好想想,自己还有什么可以抓住、利用、倚仗的。

    从前,蝎眼的人叫她“青主”。

    黑石城的人那么忌惮她,煞费苦心,布了一个堪称完美的局。

    西出玉门,送她出玉门关。

    她亲眼目睹眼冢吞吃了父亲,没有惊慌失措,躲在水缸里一声不吭;小小年纪,辗转流浪,进了黄金矿山,成功避过那么多耳目,藏了几年之久;带着江斩逃了出去,创立蝎眼,数年间,就被黑石城视为洪水猛兽……

    靠的是什么?总不会是温柔可人、怜弱惜贫、心地善良吧?光有蛮力做不了大事,一路跌爬滚打上来的人,会更惜命,更面面俱到。

    龙芝混进蝎眼,假称自己是“叶流西”,如此巧合,自己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难道就没半点的怀疑和提防?

    她总在进关出关,把蝎眼交给江斩,就真的对他这么信任,不怕后院起火,哪一天被人算计到一无所有吗?

    不公平,这场所谓“双芝竞秀”的对抗,龙芝对她了若指掌,她记得的,却只有那旗镇之后的事。

    ……

    叶流西右腕一沉,挥刀斩落。

    她还没到绝路,她寄望于曾经的自己。

    腕上有细细的一线凉,旋即是喷涌的温热,刀子确实太快,几乎连痛都斩绝了,耳边响起肥唐惊慌失措的骇叫,渐渐转成手忙脚乱的粗重喘息……

    叶流西阖起的眼皮下,眼睛不受控制,迅速转动。

    前尘过往,风云聚合,迅速充塞干涸的过去,眼冢唇边流下的血、黄金矿山里漆黑如墨的矿道、胡杨城头遍插的招展蝎旗,还有江斩兴奋地向她介绍龙芝——

    “青芝,流西跟你一个姓啊……”

    ……

    良久,叶流西睁开眼睛。

    肥唐心里打了个突:他从没见过叶流西这种眼神,冷静、粘稠,深得根本看不到情绪的半点流转。

    一瞬间,陌生得让人感觉不自在。

    肥唐有点局促:“西,西姐……”

    叶流西没说话,低头去看左臂,肥唐包得真好——当然,这好不是指治伤,他这样层层裹缠,伤处的肉一定会坏死的,但他的确达成了她的要求,对接绑紧,也已经帮她擦拭过,衣袖撸下,短时间内,应该没人看得出来。

    她往下拉袖子,初始的剧烈疼痛之后,额头上冷汗涔涔,伤处僵麻,一路往上攀升,让她有整条胳膊都不在了的错觉。

    “还有多久?”

    肥唐赶紧看手机:“二……二十分钟。”

    叶流西单手撑住车身站起,是该走了。

    肥唐有些手足无措,想扶她,又觉得无从下手,讷讷把手里的血包递给她:“这……这个,我接的,但还是白流了很多……”

    失血过多,叶流西头有点晕,缓了两秒之后,径直朝车子走去,肥唐看她背影,忽然大叫:“西姐,你能不能等两天?我送东哥他们去医院之后,我跟你一起进去啊,我还可以去找柳七,朝他借点人手……”

    他蓦地住口,怔怔看重又转身的叶流西。

    叶流西说:“我知道高深还很危险,我会惦记着这事的,昌东醒了之后,你跟他说……”

    她顿了一下。

    昌东有时间给她写那么多嘱咐,她却连留张字条的时间都没有。

    “你跟他说,要好好的。如果哪天他突然死了,那就是我失败了,大家有什么账还没清,一起去地下算吧;如果他能继续活,多活一天,就是我多撑一天,你让他务必照顾好自己,活得光鲜,过得舒心,不然对不住我在里头辛苦支撑,我说不准哪天就回来了,看到他半死不活,行尸走肉,别怪我不客气。”

    肥唐嗯了一声。

    叶流西说:“记住了啊,要一字不漏。”

    她拉开车门上车,车子很快发动,去势极猛,车屁股后头烟尘四起,肥唐被呛地咳嗽,还是心有不甘地追跑了一段,停下时,总觉得还有事没交代,忽然想起来,大声吼了句:“西姐,能不能帮阿禾搞对代舌啊?”

    这吼声被风卷扬上天,又伴着沙子一起,簌簌跌落在空寂的雅丹垄堆间。

    车子早去得远了。

    ***

    再次回到关内,时间刚刚好,地火在四面飘渺,之前没注意过,现在才发现,这里的天都比关外的要黑些。

    叶流西推开车门下车。

    龙芝说:“脸色不大好啊。”

    叶流西笑笑:“你快死的时候,脸色会好吗?”

    说着,目光转向赵观寿:“赵老爷子,想借一步,跟你聊两句。”

    龙芝眉头皱起:“聊什么?”

    叶流西说:“你怕啊?你筹划了这么久,一切都在你计划之中,周围又都是你的人,要是我跟他聊两句就能翻盘,或者把他策反,我也未免太能耐了吧。行,你要是怕,我就不说了。”

    龙芝冷笑:“我有什么好怕的。”

    叶流西走向赵观寿。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赵观寿退了一步。

    叶流西奇道:“怎么,你也怕啊?放心吧,我不会挟持你的,你不值钱,龙芝下了那么多功夫,才等到今天,我挟持谁,她都不会心软的。”

    她走到赵观寿的车边,开了车门上车,赵观寿犹豫不决,先去看龙芝面色,龙芝点了点头,示意他见机行事。

    赵观寿上了车。

    外头火光熊熊,所有目光,都盯住这辆车子。

    叶流西透过车前挡风玻璃,看外头龙芝的脸:“赵老爷子,我来,就是跟你谈笔交易,跟龙芝谈不通,她这人,心高气傲,在蝎眼的时候,受过我的气,人一旦有私心,做事就不能顾全大局。”

    赵观寿问她:“什么交易?”

    “还记不记得签老太太给我测的签辞啊,金堆翠绕一身孽,什么都得到,什么都得不到,都在我一念之间——说实在的,这签辞,可不像是说我要死啊。”

    赵观寿没吭声,这也正是他担心的,管它孽不孽,金堆翠绕,这简直是成事的征兆啊。

    叶流西借着这说话的机会,尽量放松身体,调整状态:“如果今晚我死了,我们这个交易就不算数。但如果我活着,你听好了,我要龙芝腕上的银蚕心弦,我不准她再动昌东一丝一毫,也要你背后想办法救出江斩和高深。”

    赵观寿冷笑:“叶流西,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是敌人?我凭什么……”

    叶流西打断他:“作为回报,来日我如果称霸关内,可以承诺你不犯黑石城,方士家族、羽林卫家族,可以继续在城内过太平日子,不会像厉望东当年那样,被流放、别灭族,丧家之犬样东躲西藏。”

    赵观寿心里一突:“你说什么?”

    叶流西开门下车:“考虑一下吧,这笔交易,你们很划算,三个人,换一座城,那么多家族,多少丁口?”

    赵观寿急道:“你这是假设,你都未必能活到明天!”

    叶流西头也不回:“是啊,是假设,就看你愿不愿意给黑石城买这份保险了……”

    说话间,抽刀出鞘,向着龙芝走了两步之后,停在身侧地火的暗影里,刀刃缓缓压上脖颈。

    龙芝眼眸间掠过一丝笑意,藏在披风下的手微微颤栗,她的身后,猛禽卫手按刀柄,脸色肃穆。

    叶流西轻轻阖上眼睛,说了句:“记住,我没输给你,这世上,除了我自己,谁都杀不了我。”

    话音未落,横刀从脖颈左侧静脉抹过,有暗红色的血流出,刀子咣啷一声落地,叶流西身子跪倒,似乎是血倒灌进气管,呼吸不上来,下意识拿手去捂颈间,血几乎是从指缝间喷出来,很快趴卧到地上,喉间嗬嗬有声,喉间一滩血,越洇越大。

    赵观寿急从车上下来,扶住车身,看叶流西的身子渐渐不再抽动。

    她刚跟他谈过交易,就这样……死了?

    静默中,龙芝纵声大笑,她走到近前,拿脚尖踢了踢叶流西软瘫的尸体,抬眸盯住赵观寿:“赵叔,现在你信我了吧?还有签家那个老女人,唱衰我那么多年……”

    话音未落,赵观寿脸色大变。

    周围惊呼声四起,龙芝觉得不对,但还没反应过来,脚边趴伏的叶流西已经猱身而起,旋腿扫翻她下盘,趁势缠压上来,龙芝屈肘去捣她肋下,她像是毫无反应,左臂死死勒住龙芝脖颈,右手横刀,刀刃切抵她小腹。

    龙芝怒喝:“叶流西!”

    这一下猝不及防,周围的猛禽卫想施救也来不及了,个个抽刀出鞘,刹那间将两人围得水泄不通,却又不敢上前。

    叶流西笑起来:“龙芝,装死糊弄人这一套,我流浪讨饭的时候就会了,学得入骨三分,吓过不少人呢?看到我死的时候,很激动吧?”

    “我故意的,我就是要赠你一场空欢喜,你记住当时那种美妙的感觉,留着慢慢回味吧,因为从此以后,你就没得意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