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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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队进入黄金矿山地界时, 天已擦黑。

    前方黑魆魆的一片,昌东还以为没了路,忽然听到轰然巨响,连车身都在微微震颤,抬头看, 一块少说也有十几层楼高的巨石正分向两边——却不是中规中矩的两扇门, 像两个扭曲的、缠抱在一起的人体,左边的大些, 右边的小些,原本毫无间隙,现在渐分渐远。

    阿禾喃喃:“这就是魂魄山门啊。”

    山门一开,山道立现, 道两旁无数火堆, 一路迤逦延伸至看不见的矿山深处,车子经过时,昌东特意留心去看:这火堆蹊跷得很,没有烧柴,没有火油,像是凭空冒出。

    后座上, 丁柳问阿禾:“为什么叫魂魄山门啊,是不是说明这里有鬼啊?”

    阿禾说:“这倒不是, 有句话叫人无完人,再好的人,也有恶念头, 再坏的人,也偶尔会行善,是吧?”

    好像是这个理没错,丁柳点头:“那跟魂魄有什么关系?”

    “我听说,人之所以会复杂,就是因为人的魂和魄不一样,魂善魄恶,魂灵魄愚,相辅相生,相融相克,但是又分不开——魂魄山门,左魂右魄,以魂压魄,意思是,到了遍地黄金的地方,欲念横生没什么,起坏心也不丢人,但别做事不像个人……”

    丁柳啧啧:“你们修这门,还挺讲究寓意的。”

    阿禾摇头:“魂魄山门天生地长,原本就是互抱闭合的,也就是说,进黄金矿山是没路的。后来绝妖鬼于玉门,大批人进玉门关,发现了这儿,这才修门铺路,安寨凿洞……”

    说话间,车子已经蜿蜒绕过很长的弯道,这矿山不止一个山头,高低错落,呈环臂状分布极广,算是个山矿带,中间还经过了一条河,沿河火光憧憧,无数棚帐扎起,应该是在河床上淘金沙的,高处有羽林卫看守,间或有狗吠叫。

    车队在一片堪称空旷的山谷凹陷处停下,这里闹闹哄哄,原先大概是扎营区,现在已经清出了大半,麻绳拉出了警戒线,大批的矿工连铺盖带人都被拦在了线外,正仰头看着高处指戳议论,圈里只剩明暗不定的若干火台和大堆黄色的摊晒矿料,铺了足有一个篮球场大小。

    赵观寿的车旁,早有矿山的金羽卫头目迎上来说话,有几个金羽卫牵着七八条狗立在山脚下,吆喝着让狗上前,那些狗却无一例外的畏畏缩缩,屁股赖后,碰都不敢碰地上已经蕴成一大滩的血渍。

    昌东抬头看,这山体太高,压抑昏暗,根本也看不出什么金爷脸。

    很快,那个金羽卫头目大声喝了句:“放天雷勾地火!”

    四面传来声响,银色的火球窜起,像是信号弹上天,到达几十米高度之后轰隆炸开,几乎是与此同时,地面的火台呼啦一声,像是被浇了烈油助燃,焰头大成了火柱,瞬间拔高了几十米。

    这一下光亮大盛,炽热逼人,昌东看得清楚,山体高处的那张“金爷脸”,少说也有一幢楼面那么大,七窍里的血没再流了,但已经在黄褐色的山石面上留下淋漓的七道湿印,每一道都有一两米宽。

    从山脚处往上,隔一段就有砸进山体的钢筋脚蹬,方便人爬上七窍矿道的入口,投扔祭祀品用。

    赵观寿向着叶流西这边过来,示意了一下高处的金爷脸:“流西小姐,你要考虑好了,矿山里有个传言,金爷脸七窍流血,是地震的先兆。”

    叶流西仰头看那张人脸:“先兆距离地震真正发生,一般要多久?”

    这张金爷脸虽然扭曲,但耳眼口鼻的排布都还正常,和她小腿上的那个烙疤几无二致:可见即便是经常地震,都没能让它面目全非——这地震的破坏程度,似乎不算大。

    “不好说,有时一天半天,有时三五天。”

    “会造成什么伤害?”

    “也不好说,一般金爷脸七窍流血的时候,矿山就会停个几天工,等地震过去了再挖金。七窍矿道没人知道,其它的矿道,遇上地震,塌方或者崩堵是常事——流西小姐,如果是无关紧要的朋友,不值当这么冒险吧?”

    叶流西看了他一眼:“这一趟来,说是为了救肥唐,其实大家心知肚明,救他只是顺手——追根究底,难道不是因为江斩要报毁城之仇和拿到兽首玛瑙吗?这一劫躲不过去的,今天不冒这个险,来日也要冒,反正早晚都要挨这一刀,择日不如撞日了。”

    再说了,江斩在黄金矿山做过苦工,七窍流血的这个传言,他一定也听过,大家当面交易,地震一来,要砸一起砸,江斩筹划了这么久,不可能是为了跟她同归于尽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赵观寿也就不再多劝:“黄金矿山的地势很特殊,山门是唯一出入口,每个高点都有金羽卫放哨,我们引地火当防护,就算有飞鸟飞过,都会被烧成灰烬。江斩不走山门,不走高处,却能进鬼牙矿道,实在说不过去……”

    叶流西打断他:“那他当年好像也是不走山门,不走高处,却从矿山里逃走了,你就从没怀疑过,这矿山还有别的密道出口吗?”

    赵观寿有口难言。

    当年江斩只是个黄毛小子,又不是了不得的人物,加上矿山死人是常事,饿死累死打死,失踪个一两个绝不稀奇——要不是后来江斩放出传言说自己是黄金矿山逃出去的,谁知道他还到过这儿?

    他含糊其辞:“所以这趟我带足了猛禽卫,计划配合金羽卫在外围设防巡逻,就是要尽量找出他的密道口。”

    叶流西很直接:“那你准备派多少人跟我进矿道?”

    她说这话,倒不是有多指望赵观寿的人,而是这么长的车队,大张旗鼓地来,如果最后只她、昌东、阿禾三个人进矿道,其它人都仰头看热闹,那也太荒唐了。

    赵观寿果然也还是要面子的:“我尽量……安排个十人队吧。”

    猛禽卫出身都不低,背后有家族撑腰,危机时壮烈牺牲不是不行,但明摆着被派去送死,恐怕会引起不少非议,所以即便位高如赵观寿,也不得不在人数上吝啬抠门。

    但叶流西已经很满意了。

    ***

    十点一过,叶流西这边就开始做进矿道的准备。

    矿上有流光缚带,原本是准备缚在狗身上,让狗在前头探路兼照明的,但七八条狗,一律怂得腿软,于是这重任就落在了镇四海身上——它有翅膀,不好捆绑,只能贴上流光贴片,浑身上下贴满,宛如一只发光鸡,且斗志昂扬,要不是昌东拽住了铁链,它早扑腾扑腾自个儿飞进矿道了。

    猛禽卫的装备齐全,有铁护膝、护臂、腹背套甲提供,金羽卫还另外送来了镶嵌流光的安全帽——但凡事有利有弊,那些玩意儿全穿上的话,活动大大不便,所以叶流西和昌东只戴了护臂和安全帽,其它诸如简易防毒面具、防腐蚀胶套等,昌东都塞进了包里背上待用。

    一行人耐心等着约定好的十一点。

    最后这几分钟,分外难熬,昌东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阿禾:“这个‘十一点’,是不是有什么讲究?”

    阿禾没搞明白:“什么意思?”

    “我记得住红花树旅馆的时候,不管日店夜店,熄灯的时间都是十一点,现在江斩又约在十一点,这时间,没什么说法吧?”

    阿禾说:“反正不大好就是了,你想啊,十一点是子时的起始,而子时离阳气最盛的午时又最远……”

    说到末了,忽然脸色一变,喉头像是被人扼住,双眼外瞪,身子止不住地痉挛,昌东一时没反应过来,正想说什么,她蓦地一昂头,叫:“叶流西。”

    江斩的声音。

    叶流西看向阿禾,明知道自己的表情江斩是看不见的,还是忍不住冷笑:“挺守时啊,你已经到了?”

    “是啊,就等你了。”

    叶流西抬头看了一眼高处半扁的那张嘴:“我一直守在鬼牙矿道口上,没见着有人进去啊。江斩,你别是不在里头吧?白天的时候,金爷脸已经七窍流血了,你把我诓进去了,到时候地震一来,我被埋在里头,岂不是太倒霉了?”

    江斩淡淡说了句:“那让金爷朝你呲个牙吧。”

    这句话之后,那头有片刻没了声息,叶流西仰头看金爷脸,不懂这张脸要如何“呲牙”,转念一想,如果这张脸可以呲牙咧嘴做鬼脸,岂不是成了……活的?

    正想着,忽然有光朝眼睛打来,叶流西下意识抬手去遮,只这一两秒的功夫,四周围观的人群之中噪声大作,有人尖叫:“看,快看那!”

    叶流西急抬眼。

    鬼牙矿道入口处,有两个人影,正摇晃着两面大镜子,镜面映着地火的火光,光线反射烁动,真像金爷脸镶上了两颗大银牙,这牙还在不断呲起。

    火光映照下,赵观寿的脸色阴晴不定:江斩的人还真的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进了鬼牙矿道,黄金矿山的这个漏洞,不尽早堵住,简直后患无穷。

    过了会镜像收起,江斩的声音重又传来:“现在信了吧?”

    叶流西笑:“别急啊,我是来换肥唐的,他现在什么情况,我也得问问。”

    江斩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喜怒:“你的事倒是挺多的。”

    很快,肥唐的声音响起:“西姐!”

    他不等叶流西多问,连珠炮一样介绍情况:“西姐我好得很,我跟江斩说了,我这种人绝对不值兽首玛瑙,他要是把我饿瘦了弄残了,指不定你就反悔了,所以这些天我好吃好喝的,没受罪,你放心吧。”

    昌东问他:“你现在是在山腹里吗?周围什么状况,简单说一下。”

    肥唐咽了口唾沫:“是,一个巨大的山洞……”

    声音就在这里掐掉,估计是江斩不让他多说,不过最重要的事都确定了,叶流西也没什么好犹疑的了。

    她看向昌东。

    昌东点了点头,抖了抖手里的铁链,镇四海兴奋莫名,半扑腾着向前赶,昌东借势第一个上,叶流西和阿禾紧跟,缀后的是猛禽卫。

    地火明暗间,一行人越爬越高,丁柳呼吸都屏住了,仰着头一路目送,看到昌东第一个翻进洞口,然后俯身来拉叶流西。

    鬼牙矿道,真是张开的血盆口,洞口的杂乱石块是长歪的齿牙:那些人,一个接一个的没入,再也看不见了。

    ***

    进了矿道,明显潮湿闷热,矿壁压着头顶,一不留神,石壁的凸角就会把安全帽给磕歪。

    即便有流光,昌东还是拧亮了强力手电,四下一扫,眉头旋即皱起。

    叶流西察觉到了,低声问他:“怎么了?”

    昌东示意她看光柱扫过的地方:“刚我在下面打听的时候,有人说七窍矿道是祭祀口,每逢节庆都会扔活的三牲上来祭祀,按理讲,这里就算不是恶臭不堪,也该有不少牛羊尸骨的,但是……”

    但是,周遭看不出任何迹象,那些所谓的无数祭祀,好像都只是嘴上说说的。

    昌东蹲下身子,手电光几乎以和地面平齐的角度往内照去。

    心里忽然一动。

    他在罗布泊带队,要判定方位的时候,最习惯的做法是蹲下身看地面的沙粒方向,因为罗布泊的地面久经风蚀,时间一长,留下的沟槽可以清晰地显示风向,就如同雅丹群,受侵蚀最严重的那一面往往就是迎风面。

    这矿道里的地面也是同样,所有的沙砾、土块,都很微妙地朝向内,像是总有大风往内吹刮。

    但洞口地势拗曲,像张地包天的嘴,理论上,风是吹不进来的。

    更关键的是,刚刚矿道口处,明明有两个人曾经拿镜子上下摆弄,这人出来进去的,地面上怎么连个脚印都没留下呢?